心靈的三層領域心靈的三層領域第一章 治療的過程及其侷限 第一部份幾乎涵括了全部自成體系的章節,而這將使得主要的論述不易去遵循。我必須採用這樣的結構,因為在我接續下一階段的思路時,某些立論上,我必須去排除一些早已建立的觀察及思考的方式,與已獲得認可的臨床觀測方式。 在開始我們的旅程之前,讓我們先都能夠同意,包括讀者以及作者,都是很值得信賴的精神分析師,不會犯下基本的錯誤;也就是說,在一些可察覺的時刻,我們都盡可能給予蠻正確的詮釋,並能夠通徹(work through)個案所造成的題材,不管是在哪些情況,比如是生殖期(genital)或前生殖期的(pre-genital)層次,或是在轉移關係(transference)和現實層面。 如果都有這樣的共識,也許我們必須承認,偶而會有些困難的病人,面對著他們,我們會感覺迷惑以及不確定根據我們跨國性協會的各個分支所流傳的說法即使是我們之中最有經驗及最有技巧的精神分析師,有時也會失敗。 為何會這樣,而這種不愉快的事實如何去解釋?整體而言,我們的困難及失敗可歸納為以下三大項。它們可以是因為:(a)我們的技巧不夠成熟,(b)根源於個案人格或疾病所造成的困難,以及(c)就算我們擁有適當的技巧,但和個案可治癒的內在本質之間,仍存在一些無法相容且適當相配的因素。 我們必須去處理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有些病人就是會比其他的病人更難處理,或是為什麼有些分析治療,精神分析師與個案所獲得的成就感就是會比較少。讓我們對這個問題以另一種方式去詮釋,也許可以讓我們掌握得更好。治療的過程為何;它們又是在心靈的何處產生;而其中又是哪些因素,導致我們精神分析師所面臨的各種困難? 在經過了六十年的研究之後,關於心智裝置(mental apparatus)的哪些部份與精神分析學有關,以及相關性是到達何種程度;或者是採用我們的說法,是心靈中的哪些部份使得治療流程得以展開,這些問題大部分依然難解。雖然這兩種陳述並非在描述同一個問題,但兩者之間仍然有極大的重疊之處。 一般咸信,對超我的影響應該是,而且也必然是,治療所想要達成的目標之一。我們甚至會對心靈中即將發生何事都會有些想法,而這些想法則包括所牽涉的治療過程,和其所發生的改變。 舉例而言,我們都知道超我主要建構於內射機轉(introjection),這對早期的嬰兒,兒童,和青春期的性客體(sexual objects) 而言,是一種重要的刺激來源,但卻永遠達不到令人滿足的程度;也可以用一種方式來說明,即是超我便是這些客體所遺留的心智傷痕(mental scars)的集大成。另一方面,超我可以被往後較成熟的生活中,新的內射所改變;有種令人信服的例子足以說明如此的變化,便是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在其中,精神分析師會被部份地、甚至是全部地內射。我試圖在內射及另一種治療過程—認同作用(identification)—做區別,認同是形成超我最重要的一個過程,可視為是在內射之後的第二步驟:個人不只是承受了「刺激的(stimulating)性客體」,並且也接受了「挫折的(frustrating)性客體」,而此後便將它們統整為自己的一部份。認同之後緊接著出現的是理想化(idealization),兩者之間密切相關;另一方面,過高的理想化也許會對內射客體的認同,形成嚴重的阻礙。所有的這些道理都很清楚,但我們仍對於需被用來抵消那些早已內射、理想化、或認同的過程所知有限。總而言之,我們對於如何導致新的內射及認同的過程已有了一些概念,但對於如何去抵消已確立的內射或認同仍不太清楚。這不免令人遺憾,因這對我們如何以專業的技術,來幫助病人去除其部份的超我是極其重要的。 同時另一個普遍的看法是,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療的目標是在強化個人的自我(ego),雖然我們對於「強化」的真實本質的概念,和如何達到此項目標的技巧仍未臻純熟。對於我們的治療層面,我們所確知的可以歸納如下:與原我(id)最為貼近的自我,應該予以強化;我認為這部份的自我能夠享受本能的滿足(instinctual gratifications),能夠忍受相當程度的壓力,能夠去關注和思考,能夠接納和忍受令人不悅的慾望以及憎惡,並且試圖去接受及去測試,存在於內在或外在的真實。然而另一部份的自我卻不能也不敢,享受強烈深層的本能滿足,它會以否認、抑制、以及轉向作用的方式來防衛自己,以免除情緒壓力的增加。也就是為了適應外在現實及符合超我需求,而犧牲了內在現實的那部份,不該被強化;相反地,它的角色應該被削弱。 對自我的強化,以及先前所提到的對超我的修飾,究竟是同一過程的兩個面向、抑是或多或少兩相獨立的過程,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被很明確地論起以及適當地討論。最常被使用的說辭,是自我在超我的命令下,必須去調和外在現實及原我之間的需要。而這種調和的仲介,是否有自己的能力去影響這種妥協,甚至更進一步地,治療過程是否會對這種能力造成任何的影響,這些都是懸而未解的問題。對於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去影響原我,仍是一個更大的疑問。我們對於究竟是否可行,以及如何著手,仍然一無所知。接受原始死亡本能(primary death instinct)的存在,並將之與原發虐他(primary sadism)、原發自戀(primary narcissism)、以及破壞性(destructiveness)聯結的那些人,會被迫於做以下的結論,即透過我們的治療,原我也將得到改變。這種改變的可能性早在佛洛依德的「有限期及無限期的精神分析(Analysis Terminable and Interminable, 1937)」,和「本能的馴化(taming of the instincts)」中早已述及。在這原發虐他的特殊個案中,意味著這種破壞衝動的原始熱情(有時稱為破壞慾destrudo)必須於分析取向的治療或教養中得到減輕,無論是在其源頭(如原我)就予以改變,或是在其後破壞慾與其他更多的原慾(libido)相融和時再做改變。因為「融合」和「去融合(defusion)」這兩種理論概念的模糊,所以很難毫無疑慮地確信改變是發生於原我或是自我的領域;更何況,除了它們的命名外,我們尚未能對它們的機轉及過程形成任何的概念。也許我們所擁有的唯一暗示即是「去融合」和「挫折」(frustration)之間是密切相關聯的;然而對於其技術層面而言,極為重要的相對應者,即「滿足(gratification)」和「融合」之間,是否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在這樣的情境下就不難想見,沒有任何人能夠對如何影響這兩種過程,描繪出有效的方法。假如「融合」及「去融合」很容易地就被精神分析所影響,那麼我們唯一敢肯定的是,這種影響將透過轉移關係而發生,尤其是經由客體關係而產生影響。反過來說,它顯示了在精神分析的情境所激發的過程,必定是強而有力及能夠徹底地穿透心靈中的深層結構,而達到其基本的改變。這該如何產生,所需要的又是何種客體關係,而怎樣的強度才得以達成這個任務,在我們的文獻中尚未討論過。 因此在展開我們的旅程之前,我們已有了一個答案來解開這個迷思:為何即使是我們之中最有經驗的人,也會遭遇到一些困難的個案及偶然的失敗?在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療時,我們心中對於可能的過程自有些理論上的概念,但我們理論上的概念和技巧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關聯性和足夠的可靠度。換言之,根植於我們對治療過程及侷限的理論概念,我們還沒資格推薦某種特別的技術,以及最好避免哪種技巧。這也就是為何常見的事實是,在精神分析中,常同時並存許多學派,彼此之間的技巧差異極大,但每一種學派對於心靈的結構抱持的是相同的基本概念。必須附帶說明的是,毫無例外地,任何一種學派的精神分析師,都會有各自成功的時候,也都有自己困難的個案,以及可共享的失敗經驗。極有可能的情況是,每種學派的成或敗是發生於不同的個案;此外,決定成敗的各種型式,也與各種不同的技術有關。因此,如果這領域中有一個公正而嚴謹的研究,將會對我們的技術理論有極大的實證效用。很可惜的是並沒有這樣獨立的研究;美國精神分析協會(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曾嘗試做統計學研究的事件必須被捨棄。雖然那個研究顯得很謹慎,甚至式過度謹慎了,但這個研究仍激起了很多的不安、疑慮與阻抗。第二章 詮釋與通徹就如同我所想表達的,總論式的觀點並不能幫助我們更進一步地了解技術層面上的困難,並且特別是無法在現有的情境之下,提供我們一些可靠的準則,來決定任何一個個別的心理治療步驟是否正確。雖然這應該是可以期待的。我們不該忘記約四十年前,佛洛依德在二十世紀初期對我們的理論,即對於心智狀況和侷限,所做的最後修正。自彼之後再也沒有人對心智裝置(mental apparatus)能提出本質上更新的概念(雖然相較於費爾貝恩(Fairbairn),哈特曼(Hartmann),及溫尼科特(Winnicott)的新自我心理學有此意圖)。另一方面不容置疑的是,自從我們的技術潛力與實際技巧,以及這兩者結合後,我們在技術上的困擾也增加了很多。我在蘇黎克會議(1949)發表的一篇論文,對這些新發展有所探討,我試圖展現的是,佛洛依德的技術和其理論概念是相互依存的。 佛洛依德在他的兩本巨著,自我和本我(The Ego and the Id, 1923)及抑制,症狀和焦慮(Inhibition, Symptoms, and Anxiety, 1926),曾提出他自己的技術及理論建構,是源於強迫症和憂鬱症個案的臨床經驗,若依他本人的說法,這些個案的心智過程和衝突都已被相當地內化(internalized)了(verinnerlicht)。這意味著原始衝突、防衛機轉、和調適的過程,在這些個案都轉變成內在事件,並且大都留存下去。相反地,他們很少灌注(cathect)於外在客體。因此在初次接觸時,所有與這些個案有關的重大事件,無論是病理上或是治療上的,都可視為幾乎只發生於個案的內在世界。這種情況讓佛洛依德能夠以較簡單的形式來描述治療的變化。如果很少灌注於外在事件和客體,即使假定精神分析師採用了較「可被知覺的(sensible)」精神分析技術,精神分析師之間的差異所造成的影響仍將較小,甚至實際上可被忽略。似乎忘了那只是在有限的個案和只在初次接觸時才會如此,某些精神分析師即已自認掌握了「正確技術」的概念,他們所指的正確技術就是指對所有個案和精神分析師都能一以貫之,而忽略了他們的個別差異性。如果我一貫的思想是被認可的,則我會認為所謂「正確的技術」是一種如夢魘般的妄想,一種由不相容的現實所造成的混亂幻想。 內化的一項重要的前提是個案須有極佳的自我結構(ego structure),能夠經得起並攝受(contain)內化所帶來的壓力,而不至於崩潰或訴諸不同型態的防衛—這種防衛一般可稱之為外化(externalization)—例如行動化(acting-out),投射(projection),迷亂(confusion),否認(denial),自我感消失(depersonalization)。對於那些能夠維持內化的個案,佛洛依德所提出的一個有名的譬喻,翔實地描述了分析取向的治療中所實際發生的事。在大多的時間,精神分析師的確就是一面「擦拭明亮的鏡子(well-polished mirror)」,只是單純地反應個案所傳達的內容。此外,正如同佛洛依德於他所出版的案例報告中所顯示的,在這種精神分析工作中,所傳達給精神分析師的題材,幾乎都是話語,而且同樣地,也都是透過話語,將題材反應回去給個案。透過這樣傳達與反應的流程,兩位參與者的任一位—個案與精神分析師—都可以很正確地了解對方所言。是的,如果遇到了阻抗,有時甚至會非常強烈,但個人仍然能夠期待可靠且聰穎的自我來接受及體會話語,並讓話語來影響自我本身。也就是說,自我能夠執行佛洛依德所說的「通徹」。 這樣的思潮引導出問題的第二個解答。首先,方才所提出的、對治療技術的敘述,所預設的是,詮釋將會被個案及精神分析師共同體驗為就是詮釋,而不會被體會成其他東西。這似乎是一個再也明顯不過的說法,但我希望能夠在稍後,用些話來強調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實。 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療,即使是傳統「擦拭明亮的鏡子」的觀念,其本質上亦是一個客體關係;所有最終導致個案心靈起了治療性變化的事件,都是由雙人關係中所發生的事件所引起的,也就是說,基本上是發生於兩者之間(between),而非僅在其中一人之內。只有當我們所探究的客體是善用內化的個案,例如個案有很不錯的自我強度時,我們才能忽略這些基本事實。這些人能夠接收到精神分析師所提供的訊息,並且能夠在精神分析的情境裡,經驗及感受自己的狀態。至少在某段時期裡,他們的自我是強到足以承受由此所造成的壓力。因詮釋所造成的壓力和緊張,在某些時候會變得很嚴重,但這些個案仍能夠持續下去。至少這是我們從佛洛依德出版的案例報告中所能夠得到的情景。 因此我們對於造成精神分析的困難及失敗,得到了第二種可能的原因。那些能夠確實體認精神分析師的詮釋為詮釋,並且其自我足以堅強到讓他們得以「體會」詮釋,及能執行佛洛依德所言的「通徹」過程的個案,才是我們的技術所能著力的對象。我們知道並非所有的個案都能夠勝任這樣的課題,而也就是這些個案會使我們遭逢困難。第三章 精神分析工作的兩個層次為了描繪傳統的心理治療工作中,其工作層次的特有氣氛,精神分析取向的文章習慣性地使用「伊底帕斯或生殖期」,來對應於「前伊底帕斯,前生殖期,或前口語期(pre-Oedipal, pre-genital, or pre-verbal level)」。依我的看法,這些後來的名詞其意義都已相當飽和,是以我現在想提出一個嶄新且清楚的名詞,希望能因此讓我們免除潛在的誤差;但在此之前,讓我們先檢視這些常用名詞的真實意義。 伊底帕斯情結是佛洛伊德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他藉此闡述了人類發展的核心情結—包括了健康和病態,以及宗教和藝術,或文明和律法的種種發展。雖然伊底帕斯情結是用來凸顯相當早期的發展特徵,但佛洛伊德仍果斷地以成人的語言,描述了這個階段的孩童,他們的心智經驗,情緒和感覺。(因我希望能夠澄清時間上的複雜問題,故我慎重地不對何時才是生命的早年做定義。只要能代表那是生命裡相當早期的意思,對我而言就夠了。)事實上,佛洛伊德的假設是一個大膽的投射,一個勇敢的插補法(extrapolation)。他做了一個這樣安靜的假設,而並沒有進一步去證明:年幼者的情緒、感覺、慾望、恐懼、本能的熱誠和挫折,並不只和成人十分相似而已,並且它們之間有著相同的相互關係。如果沒有這兩種假設,則使用成人的語言來描述這些事件將變得完全沒有道理。 我再次強調,這個假設是相當大膽的一步,但它的結果到後來是被完全確認了,無論是觀察正常的小孩,或是觀察精神官能症的小孩接受精神分析時的臨床經驗。進一步必須強調的是,雖然在對小漢斯(Little Hans, 1909)的分析時即已開始,所有的證明是產生在佛洛伊德最後一次修正我們有關於心智結構的理論概念的同一時期,也就是二○年代左右。 為了避免可能的誤解,我要附帶說明的是,當著眼於伊底帕斯期時,前生殖期的題材當然不能被精神分析師所輕視或忽略,但由於治療工作是以成人的語言來運作,因此即會提升到伊底帕斯或「口語期(verbal)」的階段。這是治療技術中的要點之一,因為它能立即突顯一個問題,就是以成人的文字表達前生殖期的題材時,個案可能無法理解或無法接受,也就是說,很明顯地,沒有一條簡單的道路可以讓個案由前口語期通往伊底帕斯期,面對這種境況,那麼精神分析師應該怎麼做? 自從二○年代起,我們的技術有了長足的進步,可以當之無愧地說,相較於四十年前的同行,我們已經可以治療以前認為無法治療的個案,而且我們有信心能夠有更好的深度及可信度,來了解一般的個案。在這樣的發展過程中,我們收集了豐富的臨床觀察和困惑,而在精神分析的情境裡,所發生及被觀察到的的事件也頗相配。在第一次接觸時,這些事件也許可用伊底帕斯衝突的角度,並用成人的語言來描述。然而,隨著我們的經驗成長及觀察能力的進步,我們能夠掌握哪些事會造成我們在理論陳述和技巧上的眾多困難。 舉例說明,我們知道有些個案會很難去「採納及體會(take in)」任何會增加他們緊張的事情,但就是有些人可以接受天底下發生的任何事,因為很明顯的,他們最深層的自體幾乎不會受到影響。就如同我所說過的,這兩種類型都造成了理論和技術的嚴重困難,也許是因為他們與精神分析師的關係,有別於我們在伊底帕斯期所習於見到的。 方才所提到的兩種類型,不過是許多被描述為「深度干擾」、「重度分裂(split)」、「嚴重的類分裂(schizoid)現象」、「自我太過薄弱或幼稚」、「高度自戀」、「受苦於深度的自戀創傷」之個案中的一小部份,這些描述乃意味了他們的疾病根源比起伊底帕斯衝突,還來得更遠更深。在這方面,以再三討論過的理論問題的角度來看,是否在他們發展至伊底帕斯期之前即已生病?或者是在日後的創傷事件,才使得這時期的防衛機轉變為無效,而讓他們被迫地退化或偏離至伊底帕斯期之前的狀態?這些都已是瑣碎的問題了。在目前的情境之下,重點應擺在於精神分析工作中,如何去辨識這兩種不同的階段。 為了說明在另一個階段中,所面臨到的這類問題,我想引用在我們領域之外的一個永遠不變的例子。在我們對一般醫療業務的研究報告中(Balint, M., 1964),醫師通常慣於報告說,關於某種疾病的意義,他們已經對個案解釋得非常清楚;然後,當這種解釋的實際結果與原先所預料的相較,令人訝異的是通常只有醫師覺得解釋清楚;個案通常並不如此認為,甚至會認為根本沒有解釋。所以現在,每當醫師表示他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了,接下來慣例的問題是:「是很清楚了,但是指對誰而言呢?」。在意圖與結果之間的相左,其原因就在於同樣的文字,對於雖有同情心但卻漠不關心的醫師,和對自己關注頗深的個案之間,有著完全不同的意涵。 精神分析師常會面臨到相同的經驗。當我們給了個案一個詮釋,即使相當清楚、簡潔、立論穩當、時間恰到好處,並且一針見血—但有時令我們感到意外、沮喪、惱怒及失望—但對個案卻起不了作用,或者與我們所預期的效果相差很大。換句話說,我們的詮釋根本就不清不楚,或者是並沒有被個案當作詮釋來體驗。通常精神分析師總會對這種失落做強辯,而使用三種肯定自體(self-reassuring)的思考模式。精神分析師也許會批評自己,未能成功地詮釋此種情境裡最重要的焦慮—也就是說,被誤導到次要的東西上頭了;緊隨這樣的批評自體而來的,是一種狂熱的努力,想要去看穿個案究竟有什麼樣的幻想,而阻撓了精神分析師對詮釋的體會。有些精神分析師則會讓自己無窮地對內容、防衛、或是轉移關係的詮釋之孰優孰缺做爭論,並藉著這些爭論而使自己在其中獲得重生,但這將會毫無止境地延續下去。而最後,他會安慰自己,在當下裡,個案的阻抗太強了,因此他需要足夠的時間來「通徹」它。最後的這項法則最讓人心安,因為它也曾被佛洛依德所用過。 不幸的是,這些用來令人心安的法則及思考模式,與現在所談的情境並不相干,因為它們全屬於伊底帕斯期,意即它們所預設的是,精神分析師的詮釋將會被個案就當成詮釋。惟有在此情況下,佛洛依德才會給予「通徹」這個字眼。很明顯的是,只有在個案能夠接受詮釋,並以詮釋的形式來體會,而允許它來影響自己的心智的情況下,通徹才變為可能。那些「重度干擾」的個案有時就不能符合這種情形了。但如果個案並不能體會精神分析師的詮釋為詮釋,例如:使某些具有一致意義的文字變成句子,那麼通徹便無由產生。只有在我們的話語,和個案能有相近的意義時,通徹才會發揮效用。 這樣的問題在伊底帕斯期並不會發生。個案與他的精神分析師肯定是說著同樣的語言;也就是說,對兩者而言,同樣的文字有著相同的意思。當然,個案仍可能會排斥一些令他苦惱、害怕、或受傷的詮釋,但無疑地,他仍會認為那真地就是詮釋。 兩種不同階段的確立,讓我們原先的問題,有了第三種答案,同時,它也進一步地點出一個有趣的問題。但在探討這些問題之前,讓我們先循著軌跡來研討我們如何走到目前。我們仍以這個發現—或者說是眾所皆知之理—來開始,也就是即使在我們之中最有經驗的人,有時也會遭遇到一些困難,甚至是碰到一些很難的個案。之後我們便開始捫心自問,治療的流程是什麼,在他們(個案)心靈的哪一部份產生作用,他們自身的什麼東西造成困難,以及最後一項也很重要的,我們透過什麼技術方法來影響他們。於是我們便去探尋我們現階段的技術理論,但卻發現這種地毯式的搜索用處不大。更何況我們知道,在我們的治療中,對個案心靈裡所發生的林林種種的描述,是根基於對個案密切的研究—這是佛洛依德於二○年代早期所濫觴的—這些個案能夠承認並「採納及體會」精神分析師的詮釋就是詮釋,並且有「通徹」的能力。而最後,我們發現精神分析的工作至少有兩種層次;因而極有可能治療的流程也涵括兩種層次,而且其中的一項差異,便是成人的語言在這兩種層次,各有不同的用處。 關於語言的重大差異,有可能會造成個案與精神分析師之間的鴻溝,而阻礙了治療的進步,這首先由費倫齊(Ferenczi)所描述,特別是在他最後的大會論文(1932)及死後出版的「隨筆與斷簡殘篇」。他稱之為「小孩Child(單數!)與成人Adults(複數!)之間措詞的混亂(the Confusion of Tongues)」。自此之後—雖然很少提到他這項創新的成就—不少研究工作者也已企圖描述相同的現象。因此,先前章節所得到的結論不過是再次陳述一些早已知道的事,也就是精神分析工作至少有兩種不同的層次,一種層次是較為我們所熟悉而問題較少的,稱為伊底帕斯期的層次,而另一種,則以前伊底帕斯期,前生殖期,或前口語期的層次來描述之。 我希望能夠繼續沿用伊帕斯階段、時期、衝突、情結等這些名詞,因為它們點出了在這個階段裡相關的重要特徵。有幾個特徵,足以在臨床上用來區分這個階段與其他階段在現象上的不同。首先便是在伊底帕斯階段的任何事物—無論是相關於生殖期或前生殖期的經驗—都是以三角的關係來發生,這是指除了主體(subject)之外,至少總有兩個平行的客體牽涉在內。當發生在伊底帕斯的情境時,這兩個客體可能是兩個人;或者當發生於肛門期,或者是口腔期與愛慾時期,則是一個人和某種客體。在肛門期,這個客體可能代表糞便或是糞便在多重演變之後的衍生物;而在口腔期,至少在它稍後的階段時,除了提供食物的來源與供給者之外,食物本身即是客體。雖然這兩種範圍依定義而言都是在前生殖期,但其相關關係的結構—也就是在肛門期及稍後的口腔期—是由主體及兩個平行的客體所組成,而帶領著它們進入伊底帕斯的領域,並將其提昇至伊底帕斯的階段。 伊底帕斯領域的第二個重要的特徵,即是它與衝突不可分離。除了少數幾個未好好研究的例子外,衝突通常是起因於,個人與其兩個平行的客體之間的複雜關係。雖然衝突在這種情境裡是先天固有的,但遲早能夠獲得解決或調適。也許這種衝突中研究得最詳盡的例子,是當一個外顯或內在的權威,在指示或禁止某種特別形式的滿足時。這樣的衝突最後會導致固著(fixation),此時一些原慾會被壓下,成為無謂的掙扎,並也造成持續的緊張。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工作即在於,使這些原慾得以鬆動及重獲自由,而使用的方法,不外是利用詮釋,或者給個案在轉移關係中有退化的機會,以便能發現一個較好的解決方法。雖然沒有任何一種解決是絕對理想的,也就是任何一種解決方式都會造成某些壓力,但總是有機會去發現頗能減輕壓力的解決方式。 這個階段的第三個重要的特徵,即是成人的語言是一個適當而有效的溝通工具—就如同我們所知道的,伊底帕斯是一個成年人。如果需要對這個階段另外賦予一個新名詞,則我希望能夠將之稱呼為約定俗成的、傳統的,或是成人語言的階段。 因為選擇命名的錯誤而導致誤解,或對問題無私的探討預存偏見,在科學的領域中經常會發生。為了避免這些風險,這兩種精神層面應該以兩個互為獨立的名詞來稱呼。正如同伊底帕斯階段之所以得名,就在於它保有了它的主要特徵,所以另一個階段也該有它自己的稱呼,而不該被稱呼為前什麼之類的—當然不可以是「前伊底帕斯期」,因為它會和伊底帕斯階段並存,這是在我們的臨床經驗中持續出現的。此時我想提出一個問題,是否會在某個時期,心靈就只知道某個階段,而對另一個階段卻渾然不知?此外必須強調的是,這所謂的另一個階段必定是較伊底帕斯階段更為單純、更為原始。我打算稱呼它為原誤的階段(the level of the basic fault),並且我想強調的是我將之描述為「謬誤」,而不是「情境」、「形勢」、「衝突」,或是「情結」。稍後我將解釋為何如此。 原誤階段的主要特徵是(a)所有發生於此階段的任何事件,全都專屬於雙人關係—而沒有第三人存在;(b)這種雙人關係擁有某些特質,與伊底帕斯階段中為人所熟知的人類關係,是全然不同的;(c)在這階段所用來運作的動力,並不是衝突的型態,以及(d)用成人的語言來陳述此階段的事件時,通常沒有用處,或者會造成誤導,因為語言並非總能代表約定俗成的傳統意義。 雖然這些特色,要經過後面章節的討論才有意義,但我仍可先談點別的。首先是這階段中,原始雙人關係的性質。在初步的探索,這可被視為原發客體關係或是原發愛戀的例子,關於這點我已在一些場合中提出過(Balint, M., 1932, 1934, 1937, 1959),在本書的第十二章也有所討論。任何干擾這種關係的第三者都會被經驗為沈重的負擔、或是無法忍受的壓力。這種關係更重要的特質,是在於滿足與挫折之間的張力強度,有著無限大的差異。而滿足—客體能夠與主體相調適—會帶來一種寧靜幸福的感受,這種感受是如此自然溫和,所以很難察覺。相反地,挫折—客體不能與主體相調適—會引發激烈且過度的症狀(詳見第十六章)。 稍後,在第四章,我將回過頭來探討,在原誤階段,所用以運行的力量其性質為何,而我在此想先闡明,在這個時期一些模糊的語言所具有的奇特意義。這乃是因為聯想群(cluster of associations)所帶來的,而這種現象,還在成人使用語言時經常出現。然而在原誤階段,實際上這些群集的任何現象,都有相同的權力去擁有同一個文字。實際上無法發現精確定義(尤其是在心理科學)的這個事實,可用來說明語言並不會被侷限於原誤階段。為了去想出一個字的明確定義,個人必須去拆卸這個字所有不相干或不想要的聯想。經驗告訴我們,這是極不可能的,當人類很固執地去思考,或甚至去證明時,他所使用的文字常隱藏著其他的涵意,而這則往往超出了定義發明者所欲表現的意思。(這些問題將會在第二十章時,做更進一步的討論。) 第四章 原誤的領域在理論上接受了原誤階段的存在之後,我們必須去探求在精神分析取向的治療過程中,有什麼樣的事件會發生,並且哪些事件可視為這階段會達到的訊號。舉個最普遍的例子而言,讓我們假設治療已順利地進行了一段時間,個案與精神分析師之間彼此相互了解,然而對彼此所做的要求與壓力,尤其是在精神分析師這方面,那是十分可理解的,並且總是可明瞭的。然而在某些時刻,可能非常突然,或者逐漸產生,我們發現分析治療的氣氛可能產生了明顯的轉變。在某些個案,這種情況很早就出現了,甚至在剛開始治療時即如此。 關於治療氣氛的明顯轉變,可以從很多方面來看待。其中最首要的是,就如同前一章所提到的,精神分析師所給予的詮釋,並不見得就會被個案當作詮釋來體驗。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可能會將之視為攻擊、要求、暗示、過分的莽撞或傷害、不公平的對待、不義的行為,或者是完全欠缺考慮等等;在另一方面,精神分析師的詮釋也可能會令人感到極為欣慰和滿足、興奮或輕鬆,或是十分有魅力;也就是說,被視為無從挑剔的的徵象,代表了深思熟慮、感情流露與關愛。另外,有些普通的字句,當大家都能同意其傳統的「成人」含意,而且不會在使用時產生重大的後果之後,才會變得十分重要而且有力,並且不論是用在好的或是壞的意義上頭。事實上,在此時精神分析師每個無心的評論,每個姿勢或動作,都會有重大的影響,並且會比現實上所被期待的,更來得重要。 更何況—這往往讓人不易承認—個案有時似乎懂得去抓住精神分析師的心理。他開始對精神分析師有很多的了解。這種知識的增加並非源自於外來的資訊,而明顯地來自於不可思議的天賦異稟,能夠讓個案「了解」精神分析師的動機,並且「詮釋」精神分析師的行為。這種天賦的才能偶而會讓人有一種印象,或甚至當它是傳心術(telepathy)術或千里眼(clairvoyance)之類的東西。(見Balint, M., 「靈異超心理學及其治療Notes on Parapsychology and Parapsychological Healing」, 1955)精神分析師體驗這種現象,會感到個案似乎能看穿他的內在,能夠發覺出他的事情。能夠發現的事總是具有高度的隱私性,而且與個案總會有某些關係,並在某種程度上,是絕對正確而真實的,然而同時卻又因超乎尋常,而變得不真實—至少,精神分析師的感覺是如此。 如果此時精神分析師無法「一拍即合(clicking in)」,也就是說,無法達到個案所期待他該做的,那麼就不會有在伊底帕斯階段曾出現的生氣、憤怒、輕蔑及批評的反應,可在這種轉移關係中出現。能夠觀察到的,只是一種空虛、失落、死亡、沒有價值等諸如此類的感覺,伴隨著無可奈何地接受每一件被給予的事物。事實上,每件事物被接受時,都不會有太多的阻抗,那麼,每件事也都不會具有任何意義。另一個對精神分析師沒有「一拍即合」的反應,可能是出現被害焦慮。在這些情況下,如果以最普通的臨床形式來表現的話,焦慮會非常輕微而幾乎不存在,然而繼續存在的事實是,這些個案都會把挫折視為被故意加諸他們身上的感受。他們對於自己欲望的挫折,會認為是因敵意、企圖不良,或至少是幾近罪過的疏失所造成的,除此之外不會接受其他的理由。好事可能會湊巧出現,但若是遇到挫折,總會被視為是環境中的邪惡和敵意所造成的,而且是不容懷疑的鐵證。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這些只是簡單地被接受為痛苦的事實,而且令人最驚訝的是,因之而生的只不過是微小的憤怒以及低調的抗爭意願。另一個令人意外的是,無望的感覺也很難發展出來;無望及絕望似乎屬於伊底帕斯階段;它們可能是憂鬱之後的感受。雖然空虛及滅絕的感受可能非常強烈(cf. Balint, Enid, 1963),但潛藏於它們之後的內容,經常有一股重要卻寧靜的決定力量,欲看穿事情的關鍵。這種融合了極深度的苦痛、拒絕廉價的好鬥,以及無可撼搖想上進的決定力量,讓這些個案頗能令人引起共鳴—這是一個對診斷頗為重要的徵兆,以便判斷工作是否已達到原誤的階段。 精神分析師的反應也很具有特色,而這種反應與他在伊底帕斯階段對阻抗的反應是全然不同的。在本書的第三、第四及第五部份,我將再回過頭來探討這個話題;而在這裡能談的是,任何事物都會更親密地接觸他;他將會發現很難維持他那一貫富有同情且客觀順從(sympathetic, objective passivity)的態度;事實上,他一直處在主觀情緒介入的危險之中。有些精神分析師會允許、甚至會主動決定,願意被這種強大的潮流所迷惑,因此也就改變了他們的技術方法。其他的人則是小心謹慎地堅持原先已獲得充分證實的武器,並且繼續讓自己免於過度涉入。另外的一些人,則是在面臨威脅的時候,採取了一種全能自信的態度—這也可能是反向作用所致—這將持續地讓他們相信,自己的詮釋技巧能夠處理任何狀況。 另一組重要的現象是著眼於,在怎樣的情況下才會欣賞或感激精神分析師的作為。在伊底帕斯階段,如果精神分析師的工作已提昇至專業的水準,則這兩種成份—欣賞及感激—將是個案與精神分析師之間有力的同盟力量,尤其是在慘淡的時期,將會有相當的助益。在原誤的階段,我們不能確定個案是否都能將這些謹記在心,更遑論他們是否會去欣賞精神分析師的技巧及領悟力,無論是遠或近的過去。造成這種深度改變的理由之一,是個案在這個階段,認為得到他們所想要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將在此探討這個重要的特徵。 因此,如果精神分析師能夠提供個案想要的東西,那麼這個事實將被個案視為理所當然,因而就喪失了證明其專業技術、特殊的天賦或品味的價值,在這樣被視為當然的過程裡,索求也就越來越多。在現今的精神分析文獻中,這種症候被稱之為貪慾(greediness),或甚至被稱為口慾。稱之為貪慾,我並沒有意見,但我強烈地反對加上個「口」字,因為這會造成誤導。與口慾本能的關係,無法有助於了解這種症候,而是因為它根源於原始的雙人關係,而這與口腔期是沒有絕對關聯的。在各種的依賴現象裡,貪慾的確是最重要的特徵,確實有許多不容置疑的口腔依賴,其中最常見的是尼古丁與酒精;但也有許多是非由口腔攝入的,例如嗎啡成癮,與鼻腔吸入的古柯鹼,以及在搔癢症中的許多形式的抓癢。 在伊底帕斯階段,精神分析師很難被自己所具有的同情的順從(sympathetic passivity)所誘惑;如果他在原誤時期即已捨棄自己的順從性(passivity),他就開始了成癮(addiction)的惡性循環—因為缺乏感激,或是出現貪慾;如果他依然執迷不悟的話,治療要不是被個案視為無望而破滅,就是在經過長期絕望的掙扎之後,個案被迫去仿同攻擊者,而這就如精神分析師所感覺到的,例如在某次我的討論會中所聽到的描述─個案被塑造成得到一台可在內心永久播放的錄音機。在十七章我將再回過頭來探討這個技術上的重要問題。 這些事件基本上皆歸屬於雙人的心理學(two-person psychology),而比伊底帕斯時期的三人關係更原始。並且它們也缺少了衝突的結構。這也就是為何我想稱呼它們為「原本(basic)」的原因之一。但為何是「謬誤(fault)」?首先,因為有許多個案正是以此字來描述它們。個案說他們總覺得心中有個謬誤,而這個謬誤必須獲得矯正。個案所體會的感覺是一種謬誤感,而不是情結、衝突、或狀態。其次,造成這種謬誤的起因,個案的感覺是因為某些人辜負了個案的期望,或是對他們有所輕忽;第三,這個領域周圍總是充斥著極大的焦慮,而常表現出來的是,以絕望的心情索求精神分析師的幫助,希望精神分析師這次不該─事實上是不允許─再辜負他們了。 「謬誤」這個詞在一些精確的科學中早已被採用來顯示某些狀況,而這些狀況使我們回想到正在討論的事。因此舉例來說,在地質學或是結晶學,謬誤一詞是用來描述整個結構中突然的不規則,這種不規則在正常的狀況可能是隱藏著的,但如果緊張或壓力發生時,則可能會造成崩解,而嚴重地擾亂了整個結構。 我們已經習慣於,把每種在心靈中運作的動態力量,當做是以生物驅力或衝突的形式而存在。雖然具有高度的動力性,但是源自於原誤時期的驅力所擁有的形式,卻非本能或衝突的形式。它是一種謬誤,一種心靈上的錯誤,一種必須被矯正的缺陷。它並不是被封閉之後,再來尋找一個較好出口的東西,而是在現在,甚至在個案的整個一生當中一直在錯失的東西。本能的需求可以被滿足,衝突可以被解決,原誤也許可以全然被治癒,但只有在缺陷的部份可以被發現時才有機會;甚至在痊癒後仍留有一些缺失,彷彿留下一個單純而無痛的疤痕。 「原本的」這個形容詞,我賦與的新意義,不僅意味著它是指一個比伊底帕斯情結更為簡單的狀況,並且也因為它的影響較為廣泛,也許涵括了個人全部的精神生物結構,牽涉了他的心靈及身體的各種層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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